明轩辰文

江南渭北三千里

 

【喻黄】花雕•玉扇•剑

间隔一个暑假,前几天爆手速完工,后半段已经完全就是我流武侠体了......

写的比开头潦草不少,感觉总有什么事没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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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九日

初稿,未完。

因为实在是特别喜欢那篇《黄少天的剑》,自己脑洞大开借用了背景写了个后续(?????)

然后发现我的文笔真是一点也不适合写古龙风,如此写意又有哲理还不能用形容词彻底打败了我...还是金庸那种工笔写法比较好学...

语废,我都不敢看自己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大大请收下我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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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银月当空,白露乍起,无雾。

宜祭祀,沐浴;忌嫁娶,入宅,安床,出行。

喻文州独坐在那堆满书信和鸽卷的乌木案桌旁,他不算是个爱标新立异的人,八月十五也不过就是早早给祠堂里前前不知多少倍的师祖上了一炷香,然后沐浴更衣,就着烛火处理书信。

世人皆知百晓名,

不见案头笔急行。

作为一个江湖名人,他可是很忙的。

洞开的窗户掀过一丝微不可觉的凉风,总有那么几位有空有闲,偏挑这个日子里出行入室。

喻文州抬手蘸了点墨,继续写他的信:“姑娘深夜来访,可为何事?”

扑哧,来人憋不住笑了,道:“你怎么知道是姑娘呢?”

喻文州道:“你的身上,有脂粉的香气。”

来者似乎不满地跺了跺脚:“我今天出门明明没擦!”

没办法的事,女人的胭脂味,早就深入骨髓。

喻文州收笔落下最后一捺,转身笑道:“苏姑娘,好久不见。”

眼前的人赫然是个二十出头的红衣少女,明眸皓齿,梳着长长的辫子,一双墨色的大眼睛灵活有神而聪慧,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气息。

谁在路上遇见这漂亮姑娘都会回头侧目,更何况夜半共处一室。

只是漂亮姑娘的脸上,莫名有忧愁的神色。

“红袖添香读书夜,难道不美吗?”

“美则美矣。”喻文州起身合上窗:“亥时天凉,你大可白日里从正门来访,何苦夜半翻墙入室。”

苏沐橙似是苦笑了一下,道:“自是有要事相求。”

喻文州抽出一张信纸,低言道:“是为了叶前辈吧,前日中了奇毒昏迷不醒,再拖恐怕性命堪忧。”

苏沐橙道:“不愧是江湖百晓生,那你也一定知道解药为何物。”

喻文州放下书信,道:“苏姑娘也太看高喻某人了,虽说我粗通药理,但这事应当快马加鞭北上京城,去百草堂寻那名医王杰希。”

苏沐橙摇头道:“王杰希已经为义兄诊治过了,中的乃是失传已久的‘百忧解’,唯有《玄毒百解》记载着解药。”

喻文州反而笑了:“这简单,东南方两百里,鬼楼顶层。”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去问问少天,看他愿不愿意出借匹好马给你。”

苏沐橙也笑了:“都说百晓生知遍天下事,可你看错了我的来意。”

女人的心思总是最难捉摸,尤其还是聪明漂亮的女人。

苏沐橙开口道:“我自知修为不够,过不了鬼老头设下重重机关。所以恳请喻兄出马,替我取得来救义兄一命。”

四下突然安静了良久,只留下烛芯燃烧爆裂的声响,还有墙上两个摇曳的剪影。

喻文州叹了口气,道:“论武功我还不定如你,这又是何必呢?”

苏沐橙道:“但我知道你最值钱的就是你的脑子,加上黄少天的快手,一定能办到。”

她的眼里闪烁着点点泪水,似星光,似宝珠。

喻文州侧头避开她的目光,道:“我若不答应呢?”

苏沐橙低眉。

作为男人,让这种漂亮姑娘伤神,总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喻文州想上前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女孩,未及近身,却不料对方袖子一抖,扑面而来的赫然是二尺红绫!

“嚯”的一声,几乎同时,一道剑光破窗而入。来者定是有着高超的剑法和超快的手,剑气卷起案头无数纸张漫天飞舞。前一秒,它还刚刚割破一张飘飞的信笺,下一刻,剑尖已抵到颈侧。

极快的出手!极快的剑!

“苏妹子别来无恙。”

黄少天持剑立在苏沐橙身前,他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眼底尽是剑客凌然的杀意:“放开文州,否则休怪我的剑不长眼!”

苏沐橙压根没有被威胁到,俏皮地歪了歪头,道:“我就不放,百晓生不就靠这手舞文弄墨在江湖行走吗?”

喻文州扯扯缠在手上的红绫,道:“你废的无非是我一只右手,我大可以后改练左手字,但少天现在取得可是你的命。”

苏沐橙嘴角上扬了几分,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一笑,总有种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她耸耸肩,卸了红绫上的力道。

黄少天也放下了他的剑。

 

缘与份是个奇妙的东西。缘在天定,份靠人为。

江湖也是。

先前剑拔弩张的三人此时却围坐在矮榻上,就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饮酒谈天。

苏沐橙盯着面前小杯中的佳酿,上等桂花米酒,很香,很纯,她已经连喝了三杯。

但这一杯,却始终难以下肚。

反正自沐秋去世后,再甜的酒,入口都是涩的。

若这次叶修也走了,恐怕她今生,都不敢再品酒。

只怕酒入愁肠,化作离人泪。

可黄少天才没她那么多曲曲弯弯心思,他无聊地用筷子拨拉着碟里的几颗花生,却迟迟不用它们下酒,就像它们只是一堆有趣的小玩意。

喻文州随意搛起一粒,还没离开碟,就见小几正中的烛火一飘,原在筷头的花生米,早就进了黄少天的肚。

对方还得意洋洋冲他挥挥筷子,笑得一脸狡黠。

苏沐橙扑哧一下笑了,道:“真羡慕你们,关系真好。”

喻文州拨开黄少天的筷子,把话题带回正轨:“那苏姑娘现在打算怎么办?”

苏沐橙把杯中物一饮而尽,道:“请你们出马咯。”

黄少天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道:“我们可没答应你救那家伙。”

苏沐橙抬手道:“我自有妙计。”

她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原来捻着两根寸长的香头。

整个室内不知不觉间早就弥漫着一股檀香味,说熟悉,和喻文州平日燃的香别无二致;说诡异,却是这檀香中夹带着丝丝酸苦味。

黄少天泼皮似地拍着桌子,哪来剑客的尊严:“苏妹子你这就不厚道了啊!下毒逼我和文州就范有意思吗有意思吗?”

他起身欲去追问,却被喻文州反手拦下。

苏沐橙足尖一点,竟是飘出四丈开外,倚在半开的门户:“当然有意思啊,现在你们俩必须为我卖命,不是吗?”

她冲屋内的二人挥挥手,几下起落,庭院里便不见了人影。“三日之后,临安城,拿书来换解药。”

喻文州揉揉额角,无奈道:“真拿她没办法。”

“我们还真要去闯那鬼楼?”没了陪酒的人,黄少天干脆将整碟花生米倒进嘴里,嚼的嘎嘣响。

喻文州抬手换来小厮,吩咐道:“去备上一斤牛肉,六两干粮,两匹快马,我有要事出门。”

黄少天争着补充道:“再来上一壶好酒!”

 

 

 

断魂谷内,寒冰涧侧,百丈崖头,危楼百尺。

黄少天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喜欢。

他喜欢夏天,荷叶滚珠,竹林听风,叫上一壶杨梅酒在阁楼赏雨;或者春秋也不错,柳浪闻莺,登高远望,还有桃和李吃。

他们一路向南疾驰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在黄昏日暮到了谷口。却看那百花凋零,青草枯黄,黄叶飘散,了无生气。

明明是高秋,更赛过隆冬。

残阳似血,鬼楼就巍巍立在崖头暮霭晚霞中。

都说那鬼老头是旷世奇才,都说鬼楼里有着百重机关。黄少天翻身落地,替奔波良久的马顺顺毛,还不忘絮絮叨叨发表自己的看法:“马兄马兄,这儿就是鬼楼,一个不长草给你吃的地方,这个百年前的老头子会玩出这么多花样,你觉得可能吗?”

马兄明显不买他的帐,对着黄少天喷出一个鼻息,不耐烦地想要挣脱缰绳,弄得黄少天手心一阵酥痒:“你觉得可能,对吧?看来你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鬼地方,可我们都不得不来。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真是太对了。”

一直安静的喻文州开口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黄少天反问:“那你信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黄少天没接话,伸手去摸马鞍另一侧的酒袋。

他摸了个空。

酒在哪里呢?

谷口横躺着一个癞头乞丐,他是谁?什么时候来的?到哪里去?

黄少天不晓得,喻文州也没在意。

乞丐身上的千层衣是又脏又破,脚上的草鞋也已烂通了底,手里却是抓着黄少天心心念念的酒囊。他仰头,不过俄而数秒,那酒不是进了他的喉咙,就是沿着茂密的胡子流过脖颈,喂饱了层层叠叠的补丁。

“好酒好酒!看来两位也是会享受的英雄好汉。”他把空酒囊抛还给喻文州“客官,赏点吃肉钱呗?”

“嘿你个老头偷喝了我的酒,还如此厚颜无耻讨饭钱!”黄少天话是这么说,私下还是抖出钱袋,一股脑全倒进了那个破碗里。

叮叮当当,这是金属和陶瓷相碰撞发出声响,它单调清脆又缺乏变化,但世上,有谁说不喜欢着种铜臭味的音调呢?

“切,才十八文。”那癞头乞丐明明闭着眼,张口就是笃定的数字。

真的是十八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想当年我混江湖,百晓生,剑圣,你们连影都没有呢。”

“那请问前辈您想要多少?”开口的是喻文州,他一贯温温和和的语调。

“嘿嘿,还是你这后生仔有眼力!至少这个数。”

他竖了一根食指。

“少天,你给吧,我没带钱。”

“文州啊,你这就不厚道了,蓝雨山庄不是不缺钱吗?怎么到头来还要我掏腰包。”黄少天从怀里摸出张纸片,只刹那,便由两指间飞出,稳稳落到那个缺口碗里。

“喏,现在够了吧。”

纸片是皱了点,金主的手法也粗暴干脆,但分量,实打实的足。

五千两银票。

“哟,不错不错。”那老头丝毫没见得有什么感激之情,抓了票就往怀里揣,生怕下一秒,这些银子从指缝溜走。

“古来空见英雄去,今昔未及侠客归。”他收起那副落魄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向喻文州和黄少天弯腰行礼,双手奉上:“无以为赠,仅破袄杂絮一团。”

一句话间的功夫,那癞头乞丐拎起了破碗,拄着竹杖继续四海为家,他大笑而狂歌,唱的却尽是些唐诗宋词名篇: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芒鞋竹杖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就像一颗沙砾,归于风尘,转瞬不见踪影。

“文州,刚刚那五千两,是我这一年的俸禄。”

“所以少天现在是个穷光蛋咯?”

“不都是你这个铁公鸡害的,居然要我破财。现在怎么办?我穷的都没饭吃没裤子穿了。”

“我养你,没事。”

 

 

 

“啊…阿嚏!”

这是进鬼楼后,黄少天打的第二个喷嚏。

发霉的老楼里弥漫着一股百年积攒的尘土味,黄少天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然后鼻尖一痒,又是一个喷嚏。

大堂里只有一张长石板桌,桌子正中是一坛酒,配着两个小盅,还有一排木牌。桌面上,刻着个斗大的字:“喝”

“看来是要考考我们。”喻文州拣起一块柳木牌,递到黄少天眼前:“茴香,不知道酒里放了这个东西会是什么味道。”

“尝尝不就知道了?”

对于未知的一切,试一下,永远是最好的方法。

黄少天麻利地将两个小碗斟满,他俏皮地冲喻文州眨眨眼,全然不顾自己两道还没擦干净的鼻涕:“文州,我就先干为敬。”

武林中人,大多既爱名刀古籍,又爱酒嗜茶。

黄少天也不例外。

你要问黄少天这美酒是什么味?他现在真难回答。

酒盅在空中翻了个滚,摔成两半。黄少天好巧不巧在酒入喉的一刻打了个该死的喷嚏,辛烈的老酒呛入鼻:“咳咳咳…有虎骨,鱼腥草咳…我去咳…这酿酒的水是不是馊了。”

喻文州抽出一帕方巾,替他揩干净脸上糊着的涕泪酒水:“慢点。”

“你尝出什么了吗?”

“当归,黄芪,糯米”喻文州接了黄少天的话,一块块挑出木牌:“水是上好清泉,只是——”

他欲言又止,苦笑着摇摇头:“真不愧是鬼老头。”

“怎么水里有毒?”

“不。”喻文州翻过最后一块空白的柳木牌。

“这是他的洗脚水。”

暗门应声而开。

 

黄少天扶着门框吐得稀里哗啦,他好不容易起身跺跺脚,暗门后这内厅脚下木板是空的,除此之外,还没有别的发现。

喻文州正专注于墙上那条龙,黄金做鳞软银为筋,龙角晦暗的翡翠在拂去尘埃后,熠熠生辉。

“文州,看不出来你居然你是个如此爱财的人。蓝雨山庄的产业也不会是你这样抠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君子爱财,也需取之有道。”喻文州收手摩挲着深陷的龙眼“画龙仍缺点睛,我们要去找那两颗龙眼。”

“说的轻巧,这屋子一眼望穿,哪来什么--”

黄少天的话并没有机会说完,因为一个细碎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像是大漠流沙,又似春夜好雨。

他扭头,喻文州的脸色同样凝重。

电光火石之间,厅内上下两层木板打开。万石黄沙自顶倾泻而下,坠入那漆黑不见底的深渊中。

“少天!”

剑应声穿瀑而过。

黄少天整个人都迷失在了这沙瀑里,就像是那年在戈壁大漠,边疆酒馆遇上的沙尘暴,也不及此。

可现在的他,还要在这漫天昏黄之中,凌空捕捉两颗璀璨星辰。

黄沙迷了他的眼,黄少天能感觉桃木剑尖上的微微颤颤。

他已经尽力了,脚尖收力刚好点在木板边缘,右手攥着的另一颗宝石割的他掌心生疼。

要落了。

这是种微妙的感觉,剑尖一轻,微不可见的震动延剑身寸寸扩散,触动他无限放大的感官。

但他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滚落声。

喻文州俯身接住了那颗黑曜石。

 

他们已经在壁画后的通道里走了很久。

甬道弯弯曲曲,看不清何时到头。只有长明灯昏暗的烛火,摇曳着拉长他们前进的剪影。

黄少天有点无聊。

不,应该说是非常无聊。他踢着块碎石,在前头弯折前行。

既然无聊,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

毕竟人生苦短,享乐为先。

碎石磕到了墙角,又是一个弯。但转过这个弯,黄少天就抛弃这块一路上视线不离的石子。

因为路,到头了。

他看到了门。

但路和门之间永远都不会是平平坦坦,要么路上布陷阱,要么门槛比人高,要么蹲着只拦路虎。

想入此门,绝非易事。

最后这段甬道不过百余尺长,它很普通,玄武为底青石为阶,与身后那些走过的路并无二致。

但它也注定不普通。层层红线由左至右拉开,高低错落,将路分割的支离破碎。

每根红线上,都系着一双金铃铛。

线断,路塌,落入万丈深渊。

铃响,墙倒,埋进黄沙碎石。

“嘿!这个我喜欢。”黄少天眉开眼笑,他从来不会畏葸不前。

喻文州仔细地将乞丐给的棉絮揉成小团,他拉过跃跃欲试的黄少天,把棉花团放进掌心。

“我数过,刚刚好。”喻文州一根根合拢黄少天的手指,攥成拳:“小心。”

黄少天回以他游走在红线间的背影。

他的手确是快,轻功也可在江湖排入前五。喻文州提着青衫下摆,慢慢穿过障碍,追随着他的背影。

即使擦到了红线边,喻文州也很安心,每双铃铛都被精巧地塞入棉团,发不出一点声响。

唯有快手与轻功方可做到,缺一不可。

似乎前方有个难题,黄少天停在了半路。

“文州你看!”黄少天喊。

喻文州抬头,也是笑了。

头顶百年的木板破了个大洞,白蚁咬的。

机关算尽,总抵不过老天和你开个玩笑。

 

 

 

顶层阁楼空荡荡,呼啸的秋风闯过大开的窗户,苍凉阴森。

唯有正中,停放着一口花梨木棺材。

木是好木,风水也佳。但当这好木被雕成棺材板,放在这好风水的地方,也就是灵堂。

传说里的金银珠宝,武林秘籍,绝世兵器,至少在这表面上看,是一个没有。

黄少天不怒反笑,过了重重机关取巧上楼,居然只弄到口棺材:“这鬼老头看来不止怪,还馊抠。棺材停着不入土,连贡品陪葬都不带。”

“鬼老头从来没有说过这里有万千宝藏,都是人以讹传讹。”喻文州道。

世间流言传闻千千万,凡夫俗子听之,论之,讥之,谣之,多数因财信之。聪明人记之,鉴之,证之,驳之,而后一笑了之。

黄少天从不信鬼怪神谈,最可怕的厉鬼,无非来源于你内心的恐惧。他把棺材板敲得梆梆响,道:“现在怎么办?拿这个晦气玩意。”

“既然到了,无妨打开看看”喻文州道。

“得。”黄少天就等他这句话,打趣道:“难得当回摸金校尉。”

喻文州点燃火折子,照亮内棺。

棺木表面的厚灰呛得黄少天又开始连连咳嗽,棺材没有封棺,免去了他们起钉的麻烦。

没有预期之中的尸骨气息与霉腐味,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熏得喻文州都醉了。

不腐的尸骸或狰狞的骷髅,他们想多了。

一个衣冠冢而已。

黄少天大半个身都探进了棺材,他胡乱地把那救命的宝典塞进怀里,又往更深处摸索,杂耍般地掏出了一把雕花银酒壶。

“百年陈酿女儿红,好货!不枉我来这回!”黄少天眉开眼笑,仿佛和刚才抱怨馊抠的根本不是一人,乐呵呵地把酒栓在腰带上。

四下不知何时变得很静。

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还有衣料摩擦声。

没有恼人的鸦雀吱呀乱叫,连风声,也停了。

人人都希望办事顺顺利利平平静静,只不过世上一些最危险,最可怕的事,也都是隐藏在这平静中的。

喻文州感觉自己脑中一根无名的弦,被这诡异的平静拨动。

他将黄少天推进棺材里,自己也顺势滚入。

一枚七星镖扎破喻文州飘飞的衣袂,当它钉入梁柱的时候,喻文州已经合上了棺盖。

无数暗器从正前方骤然而至,砸落在那千金难换的花梨木上。

这口棺材很大,一看就下了血本;但它也很小,毕竟只是用来放一个死人。

但现在,它塞进了两个大活人。

这就很挤了。

喻文州的左脸贴着黄少天的右脸,右腿压着黄少天的左腿。他第一次与人如此贴身相近,颈上跳动的脉搏,衣料间细碎尘土的摩擦,感觉就像是有一团熊熊火焰在心间爆燃,热的他皮肤都开始发烫。

黄少天主动握住了喻文州的手。

感觉不坏。喻文州想。

他的手,比闺房少女的芊芊玉指还柔软,却在指间和掌心,带着习武之人才有的粗粝。

暗器打在木板上,发出哆哆的夺命声响。但喻文州才没心思关注这点,性命暂时无虞,美人就更重要。

“我压着你,累吗?”喻文州问。

黄少天腾出右手,替喻文州拍去长衫后背的尘土:“又重了,平日别贪嘴,少吃两盘白斩鸡。”

再上好的木料,也禁不起如此多的暗器。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该来的,终究要去面对。

“你可以吗?”黄少天笑,手却已经抚上剑柄:“快箭遇慢手,你那对铁笔来得及吗?”

他当然相信喻文州的身手,只是这个紧张时刻,总需要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缓和气氛。

“少天觉得呢,我来得及吗?”

“难说难说,听声那么密,你的判官笔怕是防不过来的。”黄少天闭眼不安非地摇头晃脑,喉结处有酥麻的刺痒,是喻文州的发带在作怪。

喻文州低笑,他收手捏紧拢在袖中的硬物。低沉的气息吞吐在黄少天耳畔,烧红他的耳廓:“万事无绝对。”

剑气骤起!

温存的余音仍未消散,黄少天翻身拔剑跃起,藏身的棺材四碎开裂,黄少天精准地踢出最大的一块挡在身前,只一秒,上面便扎透了各色花式的飞镖。

袖中物滑出,喻文州接手抵住那块节节后退的木板,二力相冲,棺盖如烟花般炸裂。

漫天碎木花中,黄少天坠地起式比那流星更快,剑气掠过,荡开无形的波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扫出三分立脚的净土。

喻文州呢?

他有没有被扎成刺猬?

当然没有,江湖百晓生,武功总不见得差到哪里去。

可黄少天失望的是,他终究没能见到排行第二的判官笔。

那是把二十折长扇,约莫六寸长,借着窗户打入的月光,泛出点点温润的荧光,和用金丝勾勒出的繁复花纹。

上好的蓝田白玉少之又少,但要挑出没有一丝杂质的璞玉,色度通透完全一致,花去匠师五年时间镶以金丝翡翠,怕是百年难遇,千金难求。

这种珍品应该是江南富家的传家物,古玩商的镇店宝,或是天子贡品,避暑轻摇。

但它现在被喻文州紧握着,数不清的银针击中扇面,带来悦耳的青葱弹玉声。一合一拢,一上一下之间,扇骨下端系着的鲜红的真丝缨穗扬起,散开,宛如妖冶绽放的曼珠沙华。

银针悉数落地,而缨穗坠落收拢。

与此同时,三支锐箭直取腰侧。喻文州青衫宽大的衣袖飞出,

卷住轻轻一带,那箭便卸去了所有力道,滚落在地。

黄少天有点恍惚,他分不清是月光白,是玉扇白,还是喻文州袖口中露出的手腕白。

“有私心,这宝贝怎么没排上兵器谱?”黄少天笑问。

“本就不是见血的兵器。”喻文州道。

“既非兵器,亦不实用,为何购入?”黄少天道。

“少不更事时,为附庸风雅买的小物。”喻文州道。

黄少天笑了,精明如喻文州,也会买点冤大头。

雨夜总有着一种迷人的意境,细雨霏霏,急雨匆匆,暴雨滂沱。

但在这由淬毒的绣花针部下的阵雨,本就罕见,更没有常人会喜欢。

叮叮当当的清脆雨声下,暗器堆积一地,喻文州和黄少天就在这银针织成的细密的雨中,信步闲谈,言笑晏晏。

他们本非等闲人。

但黄少天在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

他听到了另一道剑声,仿若阶前夜雨,点滴弹瓦;又似龙吟击节,破空而来。

流光中细长纤薄的刃将胸而来,在空气里激震起细密的水珠。

如烟,似雾,若雨。

冰雨!

黄少天侧身提剑格挡,但没能阻止那道光划过他的眼前。

剑声未及,而桃木剑断。

剑断!

可黄少天的注意力全被另一幕吸引:机弩连发,喻文州还在忙于应对那些银针,他能躲后脑的箭簇吗?

来不及的。

至此关头,若无剑,我该如何守护你?

天下能让黄少天相信的事物不多,也就那么五六样,其中之一便是他自己的手。

握住那道飞鸿流光的尾巴只是刹那间的事,下一秒,黄少天已移立至喻文州背后。一剑,那精铁制的锋利箭簇,犹如软泥般崩裂。

一线蓝光过,竟是对半斩!

到这时,黄少天才有心思真真正正地感叹一句:好剑!

但他的感叹只维持了一瞬,地动山摇,黄少天收招没站稳,滑出三丈开外,堪堪停在窗边。

梁柱已断,楼将倒。

来时的洞口呢?

没有,黄少天细细搜索,没有,已经掩埋在碎屑之下,垮塌消失。

暗器雨就在又一阵摇晃中停止,喻文州扶着倾斜的墙壁,走到他身侧。

黄少天问来人:“有办法出去吗?”

喻文州摇摇头,道:“大梁已经断了三根,恐怕一楼…完全毁坏。”

反正要死了,黄少天莫名心安下来,平静地把玩着冰雨,出手练习的,尽最基本的招式。

就像少时学剑,每日卯时晨练。

“冰雨用着如何,顺手吗?”喻文州问。

“不错不错,就是还要磨合磨合。”黄少天淡淡瞥了断剑一眼,带着不易察觉的惋惜:“他的衣冠冢,现在真要变成我俩的坟头了。”

他一点也不怕自己就要送命于此。冰雨于侧,美酒在手,黄泉路上两人还能搭伴走过奈何桥,生死何惧?

“希望别喝了孟婆汤,你就把我忘了。”

“忘了,下一世,再把你找回来便是。”

喻文州含笑看着他。

喻文州似乎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对朋友,客客气气,就像春日第一缕暖阳;对敌人,他的笑似五九寒风,冰冷刺骨。

黄少天想得出,哪怕刺客的利刃抵在他的咽喉,他的嘴角,依旧会上扬几分弧度。

就像现在,楼要塌了,人要死了,他在这窗边侧身微笑。前有危楼将毁,后是高崖百丈;你与我,生和死。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天下能让黄少天相信的事物不多,也就那么五六样,喻文州的话也占有一席。

他选择让那呼啸的风灌满双耳。

 

 

 

“啪”王杰希把那孤本往桌上重重一拍,他一瞪,那双大小眼的差异就更明显了:“我要的是《玄毒百解》,你们怎么给我弄本《玄谈录要》!”

黄少天刚打开银壶,满屋醉人的酒香。他一惊,入喉的美酒愣是喷出一半,边咳边道:“什么!又被那死老头耍了。”

“莫急,书没带来。但解药,我们取到了。”

喻文州有意无意含笑瞥了黄少天一眼。

黄少天不禁把那纯银酒壶抱的更紧,道:“你要干什么?不可!”

人生苦世长,

万事烦心伤。

何以解百忧?

唯有杯中酒。

 

黄少天的心情有点糟。

到手的美酒做了药引,一滴不留,进了床上这人的肚。

毒是解了,叶修也醉倒了。

他估计还要睡上个三天三夜,醒这百年花雕。

黄少天捏着支上等狼毫,在叶修脸上专心描画着六道胡子,以报夺酒之仇。

额头上,还有只墨色饱满的大王八,也出自他的手笔。

喻文州在他身后,事不关己覆手而立,不忘笑眯眯地提醒:“这根有点歪,再补一笔为上佳。”

他对着黄少天的后耳吹了口气,补充道:“还有,苏姑娘来了。”

黄少天惊起,快手一把将蚕丝被拉过叶修头顶,他冲进门的苏沐橙讪笑着,道:“那啥,我看这叶不羞恢复的不错过三天就能下床满地走了——”

他的话被苏沐橙的逐客令截断:“麻烦你那么久,快和喻兄回蓝雨山庄吧。”

“哎哎!”黄少天半真半假的讨要着:“苏妹子啊,你义兄我们救了,这解药,也该给了吧。”

苏沐橙拉下叶修的被角,低头抿嘴笑了,道:“我可从没说过,那香是毒。”

“苏妹子我们这交情居然骗我心寒心寒!”黄少天不满地嚷嚷道。

“好啦好啦,算我苏沐橙欠你个人情,下次请你喝遍临安美酒,成吗?”

喻文州也笑了,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他拉着黄少天出了门:“只待叶前辈醒来,切勿告知那王八,是何人所画。”

“文州呐,我当时光顾着腾手捞你,把冰雨落在那深水潭里了。”

“你与它终究是有缘无份,莫强求。”

但这位快手剑客依旧自顾自喋喋不休:“可我的桃木剑也断在鬼楼里了,作为一个剑客,我现在居然没有剑。”

“说吧,你有看上什么了。”

黄少天咂咂嘴,还在回味那口百年花雕:“其实我觉得百晓堂后院那棵桃树就不错。”

喻文州笑了,道:“可你端午的时候还夸过那桃子好吃。”

黄少天瘪瘪嘴:“算了,树留着,剑我改天再买一把,我还想和你明年一起在檐下看桃花雨。”

“再品两壶埋在树下的桃花酿,对吗?”

“知我者,文州也。”

 

隔窗有赖芭蕉叶,未负潇湘夜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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